周之桓评《智慧巴黎》|“大千世界只在巴黎”

周之桓评《智慧巴黎》|“大千世界只在巴黎”

shell01 2025-08-23 中式家装 2 次浏览 0个评论

《智慧巴黎:启蒙时代的科学之都》,[法]白鲁诺著,邓捷译,上海书店出版社|也人,2023年3月出版,410页,95.00元

“所有的报纸,就连庄严的《箴言报》(Moniteur),都在反复诉说着这只大胆的鸭子。就在智慧巴黎(Paris savant;即博学巴黎)为此事操心之时,马尔米斯(Marmus)与他的朋友在图尔农街(rue de Tournon)一间体面的旅馆住下,那里给我准备了一间马厩,他们则手握它的钥匙。处于不安之中的学问家们派了一位用自身专著(或译用自己的书)武装起来的院士,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塞尔索(Cerceau)男爵的命定学说所产生的忧虑。”这是想要用笔去完成拿破仑用剑所未能完成之事业的十九世纪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驴子指南,供谋求荣耀之动物所用》中的一个段落,该作品收入插图版1841年《动物的公私生活场景》一书上册(H. de Balzac, Le guide-âne, à l’usage des animaux qui veulent parvenir aux honneurs, dans P.-J. Stahl, dir., Scènes de la vie privée et publique des animaux, illustrée par Grandville, vol. I, Paris, J. Hetzel et Paulin, 1841, p. 183-208)。所谓“智慧巴黎”就出自于此。不过法语原文“savant”作“学识渊博”解,可直译为“博学巴黎”。巴尔扎克借驴子之口,讲述了他所支持的一位博物学家与其敌人、化名为塞尔索的论战。而这里的马尔米斯则是学问家世界的主心骨,头衔纷繁复杂,比如荣誉军团勋章军官勋位(Officier de la Légion d’Honneur)获得者、大学顾问、知名教授、道德与政治科学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 morales et politiques)院士,不一而足,可谓是专家学者的代表了。十八世纪,大革命以前的巴黎是一个大千世界,是启蒙时代的首都,是文人的共和国,是学问家的天堂。国际著名科学史家、巴黎一大教授白鲁诺的著作《智慧巴黎:启蒙时代的科学之都》概述了“启蒙时期的巴黎在各方面的科学成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城市史与科学史研究的别样角度。

巴尔扎克笔下用书武装起来的院士,选自H. de Balzac, Le guide-âne, op. cit.

“智慧巴黎”

本书的法语标题为Paris savant. Parcours et rencontres au temps des Lumières。有关“智慧巴黎”一说上文已经探讨过,而副标题的“parcours”有“行程、路线、通过”之意,合起来或许可译为“博学巴黎:启蒙时代的旅程与碰撞”。“启蒙”是一个经典翻译,法语原文为“光”,巴黎也由此被称为“光之城”。作者聚焦的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巴黎,一场启蒙之都的旅程和与全新知识的碰撞。“智慧巴黎”是由智慧巴黎人所组成的。在前言中作者便指出,本书所描绘的历史人物与巴尔扎克笔下的主人公不同,“内容不仅限于理论学者的言行,还包括发明家、工艺师、书商、收藏家甚至江湖医生以及他们各自受群众的情况。……本书讲述的历史也可被视为巴黎的发展史”。

从还未烧毁的巴黎圣母院钟楼俯瞰巴黎:“正如当年的伦敦被称为商人与发明家之都、罗马被视为主教与艺术家之都、维也纳被称为音乐家之都一样,巴黎被誉为哲学家与科学家之都。”(38页) 图 周之桓

“文人共和国里的科学”

普世与平等一直是巴黎的属性。“在18世纪,欧洲的知识界是一个世界化与平等化的圈子。……巴黎便是这样一座主导欧洲文人共和国的城市。”(39页)如果说每一座城市都有自身的属性,那十八世纪的巴黎便具有文人的气质。“其实当年的文学与科学之间是没有明显界限的。”(42页)文史与科学的区分始自伽利略与笛卡尔,前者“偏重研究前人所写的著作,而物理学家和博物学家则专门研究‘自然界这部大作’。尽管如此,两者间的关系还是很近的”。(43页)在法语中,广义的科学不仅仅指自然科学。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在历史学走向专门化以及各种新学科兴起的大背景下,历史学也被认为是“历史科学”。研究古代,被称为“古代科学(sciences de l’Antiquité)”;研究宗教,也可以称为“宗教科学(sciences religieuses)”。比如高等研究院的鼻祖1868年成立的高等研究实践学院(EPHE)就设立了“历史与语文学科学部(Section des sciences historiques et philologiques)”以及“宗教科学部(Section des sciences religieuses)”。

“文人共和国”的象征:先贤祠 图 周之桓

全书正文以科学院开篇,结尾处又回到科学院,首尾呼应。这里的科学院指的是法兰西科学院,或称科学学术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法国共有五个学术院,成员都为院士,有“不朽者”美誉。最先成立的是1635年由枢机主教黎塞留(Richelieu)正式创建的法兰西学术院,也是真正的学术院,如今有着规范法兰西语言的职责。其后于1663年创立了铭文与美文学术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其成员专攻古代文明研究与冷门绝学。科学学术院成立于1666年。道德与政治科学学术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 morales et politiques)与美术学术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都成立于大革命之后,前者最早于1795年成立,1803年取消,1832年复立,专门涉及人文社科研究,而后者成立于1816年。

如今的法兰西学会 图 周之桓

可见,前三个学术院都是旧制度下的产物。大革命后,1795年,新政府成立了法兰西学会(Institut de France),学术院都受其管辖,一度称为“classe”,最后得以复名为学术院。有趣的是,法兰西学会的别名还与本书有关:“博学(智慧)世界的议会(Le Parlement du monde savant)”。可见大革命虽然对旧有学术体系造成巨大冲击,但巴黎的文化属性得以继承。法兰西对学术一视同仁,本国语言、古典文明、人文社科、自然科学以及艺术美学在这个国度都受到重视,形成了法国独特的学术脉络。

法兰西学会穹顶下的学术院年度盛典,图为2019年铭文与美文学术院盛典,院士们即将入席 图 周之桓

如今学术院每周也会举行例行学术会议,比如铭文与美文学术院例行学术会议于每周五下午举行,图为2019年9月28日例会,主席台正中为当年度主席、高师毕业生、前法国罗马学院成员、高等研究实践学院学术导师、著名拉丁铭文学家让-路易·法拉利(Jean-Louis Ferrary),2020年辞世 图 周之桓

学术院象征法兰西最高学术荣誉,科学院则是科学界最高代表。“正是该院确定了当年巴黎科技生活的基调。”(ii页)自从王室从卢浮宫搬至凡尔赛宫长居后,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卢浮宫给科学家以及各种王家机构提供了办公场所。不过院士们的工作与生活大大超出卢浮宫,遍布巴黎的各个区域,这带动了城市的整体文化与科研氛围:“他们或在办公室和实验室里搞研究,或在院校和公众课堂中做讲授,还可能邂逅于沙龙与咖啡馆并光顾于商店及工坊。”(ii页)值得关注的一点是,这种氛围是由制度所保障的,而且大革命前正是新兴科学蓬勃发展的时期,虽然革命的风暴即将到来。正如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拿破仑三世在位期间是巴黎现代化的重要时期,尽管其后普法战争的惨败给法兰西带来了重创。大革命前的君主制政府鼎力支持科学事业,配合新兴科学潮流,兴建了诸多机构与配套设施:巴黎天文台、王家植物园、造币局(厂)及兵工厂(或译武器库、军火库)(ii页)

巴黎军火库原址,现为图书馆(Bibliothèque de l’Arsenal) 图 周之桓

巴黎的启蒙之都地位不仅仅是伏尔泰卢梭等启蒙思想家所奠定的,也不单单是在科学界位高权重的院士们所主导的,而是社会各阶层的参与所造成的。“这里不仅有博学者、教授和文人,也包括记者以及书商。此外,他们身边还不乏来自上流社会以及金融商界的众多粉丝与发烧友,而学者们也借此拥有了通向国家最高层的人脉,并常可获得王侯的赞助。可另一方面,一大帮草台班子出生的民科份(原文为分)子也不断地来劳烦这些学者,向其宣扬他们那些鱼龙混杂的重大发现或发明创造。”(ii-iii页)

图8 卢浮宫 图 周之桓

“全民的科学”

“智慧巴黎”独具思想文化使命,是启蒙思想与科技之都(101页)。不过,巴黎区别于其它十八世纪世界性城市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它的群众基础,这种思想文化与科学技术使命感使得当时的巴黎人区别于外省人,区别于其他外国人,启蒙之光照向了巴黎的普罗大众。上层知识界的努力自然必不可少,但倘若没有大众的参与,巴黎的启蒙之光是不会那么耀眼并在接下来的世纪中历久弥新的。十八世纪末的法国给民众提供了一个参与到公共生活中的舞台,影响人类历史发展的大革命就是一个群体事件。

王家花园 图 周之桓

众所周知的《百科全书》在知识的整理与推广进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这套由狄德罗与达朗贝尔领衔编纂的全书第一卷于1751年7月1日出版。其实“百科全书”只是它的通称,全称为《百科全书或科学、工艺与技术之理性辞典》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亦有译为“详解词典”)。很显然,这套书所展示的是最新的科学与技术进程。虽然最初计划仅仅是英国人钱伯斯(Ephraim Chambers)所编百科全书Cyclopaedia, or an Universal Dictionary of Arts and Sciences的简单翻译版,但最终启蒙之都的这套百科全书给人们带来了全新的意识形态,带来了批判性思维与科学法则,并由此确立了很多新兴科学门类,既是对当时科技发展的总结,又给人们指了一个新方向。同时,1759年起,这套书在与王家科学院所主导的另一套百科全书《工艺与技术说明》Descriptions des arts et métiers的竞争中胜出,成为百科全书的代名词与新兴科学技术的代言人。

工艺与技术博物馆(Musée des Arts et Métiers)入口处放置着一尊小型自由女神像 图 周之桓

“arts et métiers”是法语中的一个专门词汇,很难译为中文,有时会被翻译为“工艺美术”,但这一中文术语泛指手工艺装饰品,是一种造型艺术,一般对应英语“art and craft”,与法语术语似乎大相径庭。“Arts et métiers”大约出现于十八世纪,并与技术(technique)一词联系在一起。“arts”一词与“艺术”相关,但其实指的却是中世纪的“机械技艺(arts mécaniques,artes mechanicae)”。笛卡尔想要打破亚里士多德对理论性的科学(ἐπιστήμη;有知识之意)与应用性的技艺(τέχνη;有编织之意)的二元对立,由此将技术改造成科学的一种,一种应用科学。在前工业化时代,“arts et métiers”指的就是与农业及商业相对的一整套手工艺技术,姑且可以翻译为“工艺与技术”,虽然翻译为技术会与“technique”一词重叠,但这恰巧暗示两者间的重要联系。大革命以前工艺与技术蓬勃发展,成为一种新科学,《百科全书》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诞生的。1780年成立了一所相关学校,即现如今的工程师学校国立高等工艺与技术学院(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arts et métiers)。大革命以后,1794年,国立工艺与技术学院(Conservatoire national des arts et métiers)成立,该学院还拥有一个相关的科技博物馆,由当时的天主教人士亨利·格里高尔提议设立。后者支持第三等级并呼吁废除一切特权,他也参与组建了法兰西学会。

工艺与技术博物馆(Musée des Arts et Métiers)内景 图 周之桓

“智慧巴黎”正是这样一场“科学革命”的大舞台,而大众积极参与其中。“通过观摩气球升空,老百姓亲身参与到科技表演之中。……科技除了让人们领教了氢气的作用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类送上了天空,展现了一幅人类可以通过不断超越自我而无止境地完善自身的美好愿景。”(200页)不管是物理表演家还是江湖术士,形形色色的人物登上这个大舞台,被照亮在巴黎之光当中。

“气球升空表演”(参见196-200页);巴黎安德烈·雪铁龙公园内的巴黎热气球(Ballon de Paris/Ballon Generali;固定式氦气热气球),1999年7月1日首飞 图 周之桓

“城市改造与科学家”

如果说第二帝国时期奥斯曼(Haussmann)对巴黎大刀阔斧的改革使得巴黎当仁不让成为十九世纪首都与现代性城市的典范,那么大革命前巴黎的城市改造工作是这个现代化进程中的先声。当时的巴黎是仅次于伦敦的欧洲第二大城市,十八世纪中叶以后,大量外省与外国移民涌入巴黎。这些底层人口提供没有技术含量的服务,往上则是拥有技术的工匠,一般为行会人员。而上层精英则喜欢发泄对政府的不满,质疑国王与教会的权威。工商业者与金融家活跃在巴黎这座经济文化大都会(255页)

巴黎下水道博物馆一景 图 周之桓

“更加广阔的新格局飞速改变着巴黎的城市布局。可以说在不到三十年间,巴黎三分之一的街区已然除旧迎新了。”(255页)巴黎的城区规模也在不断扩大。“的确,在旧制度的末期,巴黎已孕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市政观念,以及由地方政府和国家共同承担的治安系统和城市建设机制。”(256页)对于当局与科学家而言,必须要对城市进行改造以顺应社会飞速的发展。不过,大革命前的城市改造具有局限性,且主要出现在公共卫生领域。1772年12月29日夜至30日凌晨,位于法兰西岛上巴黎圣母院旁边的主宫医院(Hôtel-Dieu de Paris)发生火灾。新医院系统的构建迫在眉睫。“由于公众普遍担忧有机物质的分解现象会导致传染病”,“被改革的对象不仅是医院和墓地”(266页)。“科学家、官员、记者及开明人士对各种生活垃圾、阴沟和屠宰场散发出的臭气也忍无可忍了。”(267页)水利是一个城市生态的根本。路桥学院的工程师们便从此入手,尝试改变城市污水的状况。而佩里叶兄弟仗着自己的贵族靠山,于1777年2月获得了自己调水与输水管网系统项目的开发执照,并成立了巴黎水务公司。他们通过引入英国瓦特和博尔顿的技术,用火力蒸汽机调水。然而公司经营绩效大失所望。于是路桥学校所提出的调水方案再次被提了出来。这是贵族与学院派对科学与公共事务主导权争夺的一个典型例子,也是旧制度与新体系博弈的一个侧面。正因为水路管网这样的市政工程背后所触及的巨大利益,各方势力争相角逐。最后,直到大革命爆发,巴黎的供水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269-272页)

巴黎下水道博物馆一景 图 周之桓

此外,污水处理、空气污染以及厕所问题等等都亟待改变。然而,旧制度体系的制约与大革命的一触即发,使得“除了关闭无辜者墓园外,巴黎的卫生事业很少有什么世纪成就”(287页)。“直至18世纪末,巴黎仍然是既无整体的供水网络,也无完善的污水系统。”(286页)不过,正如作者所指出,巴黎给现代化学提供了一个巨大的试验场,等到执政府建立以后,社会稍加稳定,科学事业将会后继有人,继续改造城市,巴黎也将进一步迈向现代与现代性(287页)

“大千世界只在巴黎”

以上就是作者所敏锐指出的大革命前“智慧巴黎”这一启蒙之都的三大特征:职业知识人或者说文人与科学家主导、全民参与的科学氛围以及以公共卫生为主的城市改造尝试。此外,作者还包罗万象地叙述了各种发明、严肃科学以及大革命对科学家带来的冲击。作者在叙述十八世纪巴黎科学史的同时,用自然而不为人察觉的笔触,融入了政府、贵族对社会运行及科学发展的介入与他们在社会变革中的种种行动,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研究与认识前大革命时代巴黎的独特视角与科学全景图。科学发展不仅仅是科学家的职责,也是特定历史时期整个社会的需要。

本书所讨论的巴黎,与海明威的那个巴黎还相去甚远,流动的盛宴尚未摆盘完毕。这里有的是文人相争,有的是科学研究与经济利益的权衡,有的是理论与实践的博弈。而这些主题又何尝不具有历时性并引起我们现代人关注呢?这是白鲁诺写给现代巴黎人与法国人看的著作,也是图书编者想要传达给我们的信息。不过,本书注释的相关部分以及索引如能一并翻译,正文中的一些专有名词如也能配上法语原文,似乎能对想要进一步探寻究竟的读者带来更大帮助。

大雪中的巴黎高师 图 周之桓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1794年,共和历三年(An III)葡月7日(7 vendémiaire),即1794年9月28日,国民公会成立了一所“中央公共工程学院”(École centrale des travaux publics),一年后改名为后来大名鼎鼎的综合理工学院(École polytechnique)。同样在共和历三年建立的还有雾月9日(9 brumaire)即1794年10月30日宣布创立的一所师范学院。该校后来几经关停,到了1845年,它重新被命名为高等师范学院,并在1847年11月4日正式搬迁至巴黎第五区乌尔姆路(rue d'Ulm)。这便是后来享誉全球的法式教育体系典范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大革命后的巴黎用自己的方式继承历史遗产,用一整套新的制度体系巩固并发展了文化与科学成果。巴黎的新时代即将到来。

“智慧巴黎”未竟之业:19世纪末亨利-保罗·内诺(Henri-Paul Nénot)设计的新索邦大楼建筑图;“欧洲大学之母”的新大楼第一部分于法国大革命爆发一百周年完成,整体于1901年竣工 图 周之桓

现在的巴士底广场: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狱,法国大革命大幕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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